文藝生活
在我的記憶里,農(nóng)活從來沒個收尾。小時候,我跟著父親去果園,他總在老核桃樹下掃出一片陰涼,把肩上的粗布褂子鋪在地上說:“就在這兒玩,別往麥壟里鉆?!?/span>
我坐在他的布褂子上看他,草帽檐壓得低,遮住了眉眼,只露出下頜上硬茬茬的胡茬。他的手粗糙得能刮住布紋,握著修枝剪“咔嚓”“咔嚓”剪雜枝,指關節(jié)上的老繭泛著黃。偶爾我追著螞蚱跑到地頭,他會直起腰喊:“慢些跑!當心摔著!”喊完又低下頭,汗珠子順著下巴尖往下滴,砸在土里,暈開一小圈濕痕。
后來哥哥去鎮(zhèn)上讀高中,我和妹妹也挎著帆布書包進了小學。每天清晨我系著紅領巾往外走,總見父親在門口的石墩上坐著,手里摩挲著自己卷的莫合煙。等我要跨出門時,他就飛快地往我兜里塞幾塊錢——紙幣被他攥得卷著毛邊?!叭バ≠u部別買那些沒營養(yǎng)的,稱塊桃酥吃?!彼曇魤旱玫?,眼睛瞟著屋里,怕母親聽見。我摸著兜里的錢,腳步都輕了,那點溫熱像是能順著衣兜暖到心口。
日子漸漸緊了,母親總在白熾燈下翻著賬本嘆氣,紙頁被手指捻得發(fā)皺。一天晚上,父親從衣柜頂上扯下那個彩條編織袋,母親蹲在旁邊幫他疊被褥,眼圈紅紅的,卻沒說一句話。父親把疊好的被褥往袋里塞,動作慢,指尖蹭過袋沿的磨白處,悶聲說:“我去外頭掙兩年,要不然娃們念書的學費從哪里來。”汽車開動那天,他扒著車窗揮手,陽光照在他臉上,我忽然看見他眼角的細紋,像田埂上剛耕過的土痕,一道疊著一道。
每次父親打工回來,編織袋里總裹著些東西。給哥哥的是支“英雄”牌的鋼筆,給妹妹的是扎頭發(fā)的紅繩,給我的是本帶插畫的童話書,還有一大堆我們以前在村里沒見過的零食。他的手比先前更糙了,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黑泥,指節(jié)上還貼著塊膠布,卻還是會把我拉到身邊,笑著問:“這學期念得咋樣,得獎沒有?”我摸著他手上的老繭,那些硬邦邦的繭子像是藏著光,比書里的插畫還亮。
如今,我每次回家總給父親帶些好點的煙酒。他舍不得抽,煙總揣在棉襖內(nèi)兜,遇到村里的老伙計就掏出來遞過去:“娃給我買的?!闭f這話時,他嘴角往兩邊扯,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,像曬透了的麥穗,滿是實誠的歡喜。以前家里大小事都是他拿主意,現(xiàn)在就連買袋化肥,他都會撥通我的電話:“娃,你說哪種牌子的好?”
去年秋天回村,我陪父親去果園摘蘋果。風里還是帶著土腥味,他的背卻駝了,頭發(fā)已經(jīng)全白了,走幾步就要扶著樹干歇一歇。他伸手去夠樹頂?shù)奶O果,胳膊抬得微微有些吃力,袖口往下滑,露出手腕上松弛的皮膚。我上前幫他托住籃子,觸到他手背的皮膚,粗糙得像老樹皮。那一刻忽然想起,小時候他總把我架在脖子上摘蘋果,如今我比他還高,他卻連抬手都要歇一歇了。
父親的愛從來沒說出口過,都藏在那些細碎的日子里。是核桃樹下的粗布褂,是兜里溫熱的紙幣,是編織袋里的童話書,也是如今電話里那句“聽你的”。他把日子熬成了歲月,把我們從娃娃熬成了能扛事的人,自己卻悄悄老了,像家門口的那棵老核桃樹,沉默著,卻把陰涼都給了我們。(大佛寺礦 霍江卜)
編輯:達文娟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