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藝生活
月光清冷,空氣干凈而凜冽。母親掀開鍋蓋的剎那,羊肉的香氣轟然涌出——像一道柔軟的鎧甲,替我擋住了整個冬天的寒。
記憶里,每到冬至,母親便是這間屋子里唯一的主角。摘菜、洗菜、和面、剁餡、燒油……她在一個個動詞之間輾轉,像季節的守夜人。直到一切準備停當,她才坐到炕沿,微微傾向那方棗紅色的木盤。
光從糊著棉紙的窗格里透進來,軟軟地鋪在她的手背上。那雙手指節微鼓,膚色泛紅,指甲剪得短而干凈,邊緣泛著常年勞作磨出的、柔潤的光。木盤里是醒好的面團,圓潤的一團,安靜地伏在中間,顯得格外溫順。
她不言語,只伸出右手,虛虛地罩在面上,片刻,掌心才緩緩落下——帶著一種熟稔的、不容置疑的力道。那不是揉,是一種“喚醒”。面團在她掌下順從地塌陷,又在她腕間溫柔地蘇醒。她的肩膀穩著不動,全副精神都凝在那方寸之間??諝饫镩_始飄浮新鮮的、略帶甜意的麥香。偶爾有細白的面粉揚起,在光影里緩緩沉浮,像極了細的雪。
揉到面光、手光、盆也光,她才停下。拿起那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搟面杖,切面,搓條,揪劑子。動作快得看不清,只聽見“嗒、嗒、嗒”的清響,劑子便如雪白的棋子,整齊地排在盤沿——每一個,大小仿佛用尺子量過。
搟皮時,她的身體有極輕微的、韻律般的搖晃。皮子在杖下旋轉,變大,漸漸成了一輪圓而薄的月亮,中間略厚,四周極薄,能透見木盤暗紅的底色。世界縮成了她手心那一小塊旋轉的面皮。額前碎發滑下,她也只是偏頭,用肩頭輕輕蹭開。
餡是早調好的。竹片挑起一團,不多不少,恰到好處。對折,收攏,一捏,一擠,一推——元寶似的餃子便立在盤中了,肚兒圓鼓,褶子勻密。她包得極靜,只有面皮與竹片極輕的摩擦聲,和她均勻的呼吸。可那靜里,卻仿佛有無聲的喧騰。面粉、清水、肉與菜,在她的指揮下,奔赴它們在冬至的使命,完成一場關于團圓與溫暖最樸素也最莊重的交響。
幾十年了。羊肉蘿卜的豐腴滾燙,韭菜雞蛋的鮮美透亮,野菜餡兒的清香……每一種滋味,都裹著那一年特有的煙火氣,在記憶里冒著白煙。
如今母親年近七十,手腳不似當年利索。可離冬至還有小半個月,念叨便又開始了:“你王姨說,如今時興在手機上劃拉兩下買東西。說是那蝦仁……比咱樓下超市的又便宜又好。”我知道,她不識字,這話是專說給我聽的。
看她彎腰揉面時,背影已顯出費力。我忍不住勸:“媽,買現成的吧,省事?!?/span>
她瞪我一眼:“買的哪有自己做得好?”
話還在響,她已佝著背繼續揉面。那微微弓起的弧度里,藏著一個母親全部的固執——她正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,一點一點地,為我們壘砌一個熱氣騰騰的冬至。
就像她搟的每一張皮,中間總要厚些,那是托住餡料的底氣,是經得起沸騰的溫柔,是她不曾說出口的:愛要實心,日子才能圓滿。
今夜冬至,雪或許會落,風一定很冷。但我知道推開家門時,會有白氣撲面而來。母親就在那團暖霧中央,等著說出那句年年不變的話:“快,趁熱吃。”(生產服務中心 魚寶華)
編輯:達文娟


